高楼拔地而起，挺拔地刺穿晦暗的天空，那里的乌云遮住光，天上掉下来的雨点，疲乏地打在街边的监控设施上，噼里啪啦，声响规律。学校清晨的第一声铃响穿破鼓点，在没有窗帘的屋子里，托尼斯塔克按时醒来，他拉开了身上的毯子，坐起来，套上拖鞋，走到窗边，看着雨点从窗户上无助地滑下来，他伸手触着玻璃。窗外很平静，街道上的四五行人打着雨伞，整整齐齐地走着，好像生怕雨伞偏离角度一点，自己就会被黑暗的监控屏幕吸进异世界一样。
雨中的世界一片寂静，只是这寂静和以前大有不同了，以前那种安静是勇者夺来的，而现在这种静寂，是勇者被放逐后的死寂。
下雨终究也是有好处，早间的操场集会取消，这不但意味着跑的没那么快的托尼不用在散会后急忙地赶到嘈杂拥挤的食堂，分最后一点残羹冷炙，还给他一个让这个暴露一切的单人间发挥它唯一的离电梯近的优势的机会。
他开始准备出门时，背后的黑屏里流出格式化的电子音：“四月十七日，六点三十二分。早安，斯塔克先生。”
托尼转过身子，他看着那屏幕，黑的深不见底。其实那上面原本是有东西的，红底黄字儿，复民党宣传页之类的垃圾。他看了几天，实在生理不适，动了点手脚把画面关掉了，于是现在他每天只能看着一块死了一般的黑屏。但他想这样也好。毕竟在那时，这位机械工程师因为在时隔很久后第一次碰到熟悉的东西，总算感到了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他珍惜每一个机会。
把拖鞋换成了运动鞋，他推开门往外走，坐电梯下了楼。
食堂自然是很热闹的，但这个词在这里只用来形容人多，事实上四下里依旧——相对以前，这么大空间，这么多人集聚起的情况来说——极其安静。虽然食物紧缺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与托尼的不幸相似或不似的同事们显然没因为这个就放松警惕。餐口的人群整齐如驯养后表现温良的羊群，他一手提溜着刚拿的和医生的白大褂一样白的聚乙烯餐盘，想自己还是有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的那个人呢。
早间的报纸统一放在食堂的杂物区，那儿有个很高的架子，报纸在最下面一栏。管架子的女士叫梅根·洛佩兹，在一帮死人脸中，算是挺有精神的那种。整齐的长长金发高高地扎在脑后，蓝色的眼睛纯粹而深邃。见到托尼时，她露出的笑容总亲切又自然。除了还能让他挂念的史蒂夫罗杰斯，她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点安慰——生活总不会待你太遭的是吧——奥丁在上啊。
梅根见到他，微笑着问：“光民日报还是党政一线？”除了报社休息的周日，她几乎每天都要和他说这句话。
“都来一份吧。谢谢。”
托尼拿了报纸，转身向餐口走去。梅根突然叫住了他，托尼转过头。
梅根用很小的仿佛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的声音告诉他：“嗯……他在第二份的倒数第二版。”
托尼友善地报以微笑：“谢谢。”
二十分钟的排队，他得到一片吐司和半杯牛奶。拿着配给早餐后他至少绕着食堂走了大半圈才找到一个空座位。一站起身就是一片脑袋，密密麻麻。看了很叫人崩溃，虽然这种景色仿佛是用来提醒他，他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可他的确是：红底黄字儿，监控设施，学校。不仅如此，他与自己所爱的几乎所有事物被残忍地隔绝开了：改黑屏幕，那是最后一次了，在那之后学校的信息管理人员改了他房间的线路，彻底消除了他对住所里的东西加以改造的可能，他们倒是真聪明，知道留着他，但在他百分百宣誓效忠前，不用他；他与所爱的人也被隔绝开，他不知道他曾经的朋友都在哪里，他们走散了，也许这个去了荒野中的农场，那个被送到冰冷的光民政府监察部，每当托尼试图找到每个人的下落，他只能看到大楼的倾塌，和史蒂夫离开的背影——这是最令他痛心的一件事儿——战争的阴霾迫近，暧昧而尴尬的两个人，派对和意外的吻。托尼承认那天他真的喝多了，狂欢的人又那么多，走来走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被推到哪去了，谁能想到偏偏是美国队长接住了他呢，谁又能想到他们在这个之后一见彼此就尴尬呢，仿佛是自己心里的不能让对方知道的秘密被对方看穿一样，而谁都没去挑破。所以一切都停在了那么一天。
托尼现在想想，也许那就是一切刚开始的时候，是乌云刚刚往这边移，雨还没落下来的时候。要打仗了，征兵宣传页布满大街，政府的人三天两头往大厦里跑，嚷嚷着要见负责人，“希望复仇者联盟发挥自己应发挥的作用，配合政府的行动”，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尼克弗瑞也来找了，“政策收紧了，战争迟早会来”，他这样说。如果当时斯塔克的政治敏感度再高点，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步。他也许就会拦住史蒂夫，据理力争，叫他不要去参加什么该死的核战，“那根本就和捍卫自由没关系，好吗？”但是事实是他们激烈地吵了一架，在此过程中托尼丝毫没有发挥自己的辩论才能，鉴于他本身的精神压力，和给他施压的强大组织，以及和好队长的感情纠葛——没说出“你走了就别他妈回来了”这种话已经算好了。所以他最后瘫在椅子里，看着穿着制服，拿着盾牌的史蒂夫，头也不回地下电梯了。他想再喊一句，喉咙却嘶哑到说不出话来。
刚到学校时，托尼斯塔克以为自己能摆脱，摆脱不了也能暂时适应，然后摆脱。他有着给自己自由的脑子，还有强大的忍耐孤独的能力。但很快他就尝到了失败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对抗的不是恐怖组织，不是神，不是人工智能，甚至也不是宇宙的终结者——而只是简简单单，与脱下盔甲的他并无二致的人——只是这些人组成了强大的政治机器。还有那些监控——一双双眼睛在深夜里也盯着你——老大哥和大恩主手拿着的宪法已成一纸空文，英雄们的牺牲换来的是党政一线封面上用大字写着的美丽新世界。
托尼盯着报纸，党政今天的头版头条是总结光民党执政三年的突出的国民经济建设成就，看到这条托尼几乎要笑出声来，虽说他不知道粮食生产是怎么恢复的，但工商业，这他可是门清，就凭着强征、剥削，和非法拘禁不合作者，光民党也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自己为了同胞兢兢业业。恢复秩序的方法永远不应该是对国民伸出铁拳，现在的这帮人永远明白不了这一点。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坚持路线，与光民党一同前进。
托尼烦躁地往后翻了一页，这版报道的是党这个月第三次镇压企图颠覆政权的反动组织自由会，这次自由会纽约部的负责人以及其中大部分成员被捕。光民党党代表温尼伯在文章中称：只有对于敌人毫不手软，才能迎来国家的长治久安。
“当然，我们依然会按照法律程序对他们进行审判，虽然我们都知道他们的行为可以直接被拉去执行。光民党愿意给他们这个权利，更多是想让人民也参与到这个审判他们的过程中。”
托尼抬头看了眼食堂墙上贴着的“学习宪法，建设现代法治国家”的几个大字，努了努嘴。
社会版没什么可看的，“组织全国小学生学习光民党党论”——疯了吧，还看温尼伯讲话，不会做恶梦吗，“街头采访：99%的国民认为在光民党的领导下他们真的拥有了主权与自由”——剩下那1%被你们抓了吧，“离婚率降到史上最低，光民政府卓有成效的民政婚姻打分方式让更多人不至于错过幸福后悔一生”——瞧瞧这对幸福的夫妇，男主角笑的餍足，一旁的女主角的眼角还没消肿呢，她得多绝望。
造孽。
哪怕是看着被渲染的现实，都不能让他忘掉现实。
托尼终于翻到了最后。对美国队长的报道只有两行字，但这也够了。大概是讲曾经的美国英雄如今的战争逃犯史蒂夫罗杰斯于昨日被正式从农场调离，下一步去向未定。托尼合上报纸，祈祷美国队长的下一份工作能比种玉米强点。
四周响起收拾餐盘的声音，托尼知道时间到了，他收起报纸，自觉地将东西整成一堆，跟着队伍离开了食堂。电子音报时七点二十分。离第一堂课还有十五分钟，他走到十人的大办公室，拿起了历史课本。